草根(二)

他叫海因里希·绍尔。

告诉我们他的名字时,他正为我们用铁丝拧成小兔子玩具。教堂的修缮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甚至永远没有进展。在中午休息时,我们会来这里找他。只要站在教堂门口 ,喊一声 “上尉” ,他就会从不知哪个角落走出来,带着满身灰土与一脸温柔的笑意。

“我不是上尉,” 磨光的铁丝在他手指下像黏泥巴一样乖巧地扭转,“被俘的时候,我还只是中尉。”

“没关系,” 戈亚斯说,“你现在在这里就是上尉了。”

他摇头:“俘虏里面不分这个的。”

“那为什么他们都听你说话?” 我问。

“我也不太清楚。大家也没有都听我说话,不然里昂……”

里昂·巴克尔就是那个吃毒花死去的倒霉人。偶尔说起他的名字,上尉总会眼帘低垂,抿紧嘴唇。

“那我们可以喊你上尉吗?上尉听起来比中尉要厉害。” 戈亚斯问,“或者直接喊你海因里希?”

“我家里人和朋友都喊我海因茨。” 他说,“你们想喊什么都好。……我称呼你们作戈亚斯和伊莲娜,你们允许吗?”

俘虏们也有吃午饭和休息的时间,但他们的伙食比我们的更难以下咽:盐水煮一些不明的白色物体,吃起来有点像戈亚斯给我吃的树皮,只不过更苦涩。他们每周有一块面包,被分成三份,两天吃一小块。俘虏们也吃冰,像保育院的孩子们一样,趴在雪地上,忍着胃痛和咳嗽,大口地啃雪。每到午餐时间,教堂外的空地上就攀满了虫蛆样的俘虏,此起彼伏地干呕干咳。

我们见过上尉劝他们别这样吃雪;这种时候,就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了。后来他也懒得继续管这件事,自己坐在废墟边上,升一小堆火,拿一个旧罐头,把雪水煮开喝。

“为什么不让他们吃雪?”

“受凉的话,对肺不好,会加重咳嗽。” 他淡淡回答。

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

他跟着我们两人一起去中央公园和周围的树林里。雪下有依旧青绿的草,有甘甜的草根,甚至偶尔有被冻死的小鸟。这是难得的荤菜,我们在林间用上尉的打火石升起火,用戈亚斯的那口铁锅煮一小锅美味的肉汤。这极为偶然的小锅肉汤,便是那几年最美好的回忆。

“我一个人来这边找的时候,什么也没有。” 有个午后,围着一锅萝卜菜汤时,上尉告诉我们,“我刨开过雪,也试着吃过树皮,但找不到真正能吃的东西。”

戈亚斯意味深长地笑了:“因为你不是我们国家的人。土地会和它的子民说话的。”

“原来如此。”

“没料到吧?”

“不过,这里不是说直帆语吗?” 上尉难得与我们打趣,“我也懂直帆语,那也该听得懂才是。”

水煮开了,菜叶在水中翻滚。戈亚斯伸过洗干净的树枝,在里面搅拌着。

“所以你遇到我们了。” 戈亚斯说,“这也是土地在和你说话。”

似乎是被这天真得自成一派的有趣童言给击中了,上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你又是为什么会说直帆语?” 戈亚斯抬起头来,“你说得很流利,我们当时第一次听到,都吓了一跳。”

上尉闭起眼。

“战争开始前,我曾在苏瓦克国家大学直帆语系学习,读到最后一年……”

上尉和我们说这些时脱下了石棉手套:从厚实破烂的纺织物间褪出的,是一双满是疮茧的手。之前在学校短暂地教过我们代数的男老师,也是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我和戈亚斯都记得那位老师的手:白皙,干燥,优美;而眼前的上尉,明明与那双手的主人几乎同龄,一双手却显得像从坟墓中挖出的腐物。

“第一次来到直帆,就是踏上战场了。” 上尉的嘴角抿着苦涩的笑容,“一路上,很多次一开口说话就被认成是直帆人,但我穿着苏瓦克的军服,遇到过许多误会。”

戈亚斯点点头。“不过现在不会了吧。” 他尝了尝,把煮好的菜汤舀进碗中。“给。”

上尉听懂了他的话,忍不住微笑,道着谢从他手中接过汤碗。

“直帆有很多了不起的诗人啊。” 上尉喝了口汤,自顾自地继续回忆道,“高中的时候读了直帆的诗歌,觉得无论怎样都要学会这门语言……没想到……”

戈亚斯放下汤碗,看向他的眼睛。“你还学过诗?”

“略知一二。” 上尉谦逊道。 

“是什么样的诗?《歌颂直帆的领导人》之类的吗?”

“哎,比那个要久远一些呀。” 上尉笑起来,“而且现在在打仗,如果背这样的诗,我长官大约是要送我上军事法庭了。”

“那是怎样的诗嘛?” 久违地,戈亚斯眼中燃起了光。“你背一首?”

上尉会背的诗比我和戈亚斯学过的都要多。极少数时候,他的发音会显出些许别扭,但对于一个外国人而言,用戈亚斯的话来说,“讲得近乎完美” 。他背的大多数诗都是上个世纪、甚至几百年前的直帆诗人的作品了,和他的手一样,这些诗像从坟墓中挖出的鲜活腐物——它们在他嗓间化为泥土,重新栽培出花来。

雪落进沸腾的锅里,汤的表面浮起了白花花的泡沫。戈亚斯搅拌着锅,说:“嘿,我们煮出了风雪。”

风吹大了,汤却还没喝完。我们忍不住靠在一起,挤在火边:两个直帆小孩和一个苏瓦克俘虏这样靠在一起,若放在那时的战地记者眼中,一定是值得拍下的画面。之前从吃了毒花的里昂身上扒下的外套被上尉穿着,上尉自己的外套披在我和戈亚斯的身上。

“林子里风很冷。不介意的话,就这样挡一下吧。”

他教我们念诗,因为总想着风的话,只会觉得身上愈发寒冷。我和戈亚斯捧着碗,吮吸盐水汤里的草根叶,一边任由那酸涩的味道和甘甜的味道一股脑钻进唇齿间,一边听着上尉给我们讲关于雪地的诗:“北风席卷大地,白草为其所折。八月的疆岭纷扬落雪。夜后醒来向原野,彷如春风已经吹来,似是千树万树,有梨花在盛开……”

“八月的梨花?” 在我之先,戈亚斯听懂了这些词并反应过来,“梨花不是在春天才会开花吗?”

“而且不是……不是在下雪吗?” 我也困惑,“下雪天是不会开花的。”

“是说这并不是花,而是雪呀。” 上尉微笑着与我们解释,“诗人觉得这些雪和梨花看起来很像,所以这么比喻的。……啊,比喻的话,就是说用一个事物……”

“嗯,这个我们倒是学了。” 终于在外国人面前有了对国文的见识,戈亚斯连忙扬手洋洋得意地说,“但是,为什么会想要比拟成梨花呢?明明这两样连温度都不一样哦。”

“不一样?”

“不知道你们苏瓦克是怎样,” 戈亚斯说,“但在我们直帆,梨花都是顶温暖的。春天赏花的时候你伸手摸摸花瓣,几乎比你手指还暖和。哪像这雪,飘两片下来,汤就凉冰冰的了。”

上尉听他说着,似乎也有点弄不清那个直帆诗人究竟在想什么了,歪过头思考片刻:“学的时候,课本上也没详细说究竟是为什么……抱歉,我也不太清楚。”

我们三个裹了一身破布条般的衣服的人坐在雪里,围着一小团不知何时就会熄灭的火,思考着这几句美丽的诗。

“梨花是什么样啊?”

我终于忍不住问。自从开始打仗来,赏花节已经成了过去式,没人再注意到春天是怎样的了。我只知道春天的时候,会有蠢蠢的小动物从洞里爬出来,然后被人们抓走去开荤。坐在我和上尉之间的戈亚斯看看我,又看看上尉,长哼一声,指了指树梢。

“就是……这样的。”

树梢上是一团团白茫茫的雪。

苍石的春天与梨花,都是这么冰冷的吗。

上尉埋下头去。他脚边的小半碗汤已经彻底凉到没有一丝热气。戈亚斯注意到了,问:“你还要再喝一点吗?”

“不用了,谢谢,你们请喝掉吧。”

我们习惯了被他用与大人交谈的措辞说话。

虽然上尉的直帆语说得那么好,虽然他从来没有对我们粗声言语过,甚至比保育院的嬷嬷们更和善,但我的心中对他怀着的,依旧是一种极为矛盾的爱憎。一方面,我和戈亚斯一样,喜欢待在他身边,与他交流也毫无障碍。他和蔼又温柔,为我披上衣服时,让我忆起我已经逝去的父亲和兄长;另一方面,我心深处又总有一个细微的声音,时不时地提醒着我:他是个苏瓦克人。

苏瓦克人的军队践踏直帆,苏瓦克人的炮弹摧毁了西寺,我们是因为苏瓦克的军队才不得不离开西寺,到如此偏远而荒凉的地方来。想到这一切,我又觉得自己理应瞧不起——甚至憎恨这个男人。

我为自己贪恋在他身边的安和感而羞愧。

我不是没有和戈亚斯讨论过这些事。喝完了两碗草根汤,上尉把我们送回到保育院的后门。我们把大衣还给他。他一消失在矮墙的转角后,我就和戈亚斯说了这些话。

“我们不该再去找他了。” 我说着自己理智中所应该说的话,说着自己这几年在保育院中所学到的思想,“他是苏瓦克人,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该恨他才对……”

说到后面的那句话,我的嗓子一下子哽住了;“恨” 这个字像一根针紧紧插在我喉咙上,我的眼中涌出泪水。那一刻,我真切地恨着上尉,又真诚地喜欢着他。我甚至想,如果他不是个苏瓦克人,而是个直帆人,那该有多么美好啊!我就不用逼着自己恨他,而可以一心喜欢他了。为什么他一定得是苏瓦克人呢?

戈亚斯睁着那双乌木似的眼睛瞪着我。他很少这样看人,他的目光像是要质问我什么,却又隐隐透出一种安慰般的无奈。如今我想起来——你可千万别告诉他,我还记得这件事——那时他的目光,真不该是一个十几岁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啊!我们都老得太快了。可他并不喜欢别人说他老。哪怕现在,私下里他还总说自己是在最年轻的时候哩。

“伊莲娜!” 他喊我,“真是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他。”

“我们该恨他。” 我抽抽搭搭地重复这句话;我不敢承认他的话。

“没事的,伊莲娜,我也很喜欢他。” 他耸耸肩,“不觉得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吗?比这里的那群大妈要有趣一点吧?”

“戈亚斯,不行!我们不能再这样了!” 我央求,“我们要恨他才对!他之前是苏瓦克的士兵!”

“但他现在已经是个俘虏了。” 戈亚斯摊手。“他没有枪也没有炮,他那柄小刀我已经试过了,连树枝都割不断。不用怕,我和你保证,他如果真要做什么,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不是说他危险……”

“伊莲娜,” 他打断我,揣起手,“那你说,如果我们恨他,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愣了。他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继续发问。

“恨他有什么用?恨他能让我们回到西寺吗?如果只要我们恨他,这战争就能结束的话,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恨他一辈子。”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残忍的话。我吞咽了几下,想作最后的挣扎。

“可是,我们是直帆人……”

“这倒是没错,我们是直帆人……所以,恨一个热爱着我们国家文化的人,听起来才很不友好。” 他说,“伊莲娜,这里已经没有军队或战争了,在这里,他只是个俘虏,我们也只是直帆人。”

我的心中填满了悲愤的愁苦。“可他……可他杀过人啊!他杀过人!他杀过直帆的人!爸爸妈妈……哥哥……他们都是……” 气恼之间,我边哭边口不择言,“你什么都不知道!戈亚斯,因为你的爸爸妈妈都不是死在战场上,你根本不知道……”

……我对你说,我只对你说。你可以写出来,但我不会对他说。那是我一辈子说过的最糟糕的话,却是对他说的。因为这句话,在这几十年间,我千百次地想要和他道歉,却怎样也扯不下脸来,这句话实在是太过分了。我真的对不起他。我会带着这份愧疚走进坟墓。和他说过那样的话后,我们的情谊竟没有终断,他也没有和我提起过。哪怕后来我们吵架吵得把对方从小到大所有的旧账都翻了个遍,他也一次没有亮出过这张底牌——只要他提起,我就必须向他道歉无数次……可他不是那样的人……戈亚斯……

他猛地扬举起手臂。意识到说错了话,我后背上渗出冷汗。我知道戈亚斯会打人。他和同龄人打过架,也和比自己高很多的人打过架。他没太在我面前生气过,他在我面前总是笑嘻嘻的,但我见过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人。我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吗?我紧紧闭起眼睛,抱住头,等着脸上或手上迎来火辣辣的一巴掌。

他扬着手僵了半分钟,深吸一口气,垂下手臂。他没有打我。

“我明天打算去中央公园后面的树林里看看还有没有吃的,中央公园的草根好像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 他语调平稳,好像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根本没被他听到,“我和海因茨约好了明天去的,我也不会失约。如果你不想见他的话,可能得等晚点我才能单独带你去吃了,这样可以吗?”

比我年长一岁的戈亚斯和我如此说。我知道他不打算和我站在同一线上了,满喉委屈地跺了下脚,冲上楼去。

下午的代数课我也没去上——反正,也没有多少孩子在认真学了。老师没有惩罚我的旷课,整个下午我都趴在木板床上哭啊,哭啊。我恨上尉,我也恨 “背叛了的” 戈亚斯,我也恨说错话的自己。上午听上尉讲诗歌的快乐被各式恨恶给冲得淡如雪水。想到明天戈亚斯要去找上尉,而我却只能待在教室里,我就又羡慕又生气。不,我想,我既然说了那样的话,我就决不要和戈亚斯同流合污了。

第二天上午的习字课一解散,戈亚斯就风一样地从教室后门消失了。玛尔塔小姐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他,但当我出教室路过讲台时,她惊愕地瞅了我。

“伊莲娜,你怎么……?”

我和她解释自己要久违地上午饭前的那节课了。听了我的话,她惊讶得张大了嘴。

“你不是一直和戈亚斯一起出去玩的吗?……唉,你终于长大了啊……那就好好上课吧。”

我没有敢告诉她上尉和我们的事。玛尔塔小姐和其他的保育员都很高兴最近上尉没有再来向她们讨吃的了。

那个中午难熬极了。我久违地和同学们一样排队领餐,而不是戈亚斯翻进厨房提前预支出我们俩的那份。我喝着漂了点油星的盐水汤,想念着戈亚斯做的面包汤里甜脆的草根——说不准还有鸟肉呢!我不在的话,他和上尉肯定就把我的那份给吃了。我愤愤不平地咬着那半个巴掌大的干面包,就着作业纸吃下去,味同嚼蜡。

午休快要结束时,我就从后门溜出,躲在墙边守着。还没等我开始觉到冷,就看见后门栅栏的间隙之间,隐隐闪过两个身影。遥远地,戈亚斯与上尉的声音传来。

“……带了。”

“那就好。……”

我捕捉着他们被风剪得零碎的话语。走到栅栏前时,他们忽然停下了。我身前的矮灌木丛正好能挡住我。我蹲下身,偷听他们的谈话。

“那明天也还是中央公园?” 戈亚斯问。

“好的。”

“我明天带我收着的照片给你看。” 戈亚斯的声音听起来十足高兴,“准备好吓一跳吧,我妈妈她可是超级漂亮的。”

“是吗?我很期待。对了,戈亚斯,能帮我把这个带给伊莲娜吗?——我昨天晚上在教堂砌墙时看到的,可能她会喜欢。”

“没有给我的东西吗?你真是差别待遇。”

“有倒是有,我明天给你带一……”

“等一下,给我送礼物的话,不要告诉我是什么啊,这样才比较有趣。” 我听见戈亚斯在笑,“别往心上去,我随便说的。这个,我会给她的,保证不私藏。”

“私藏这种东西,你自己都会不好意思吧?戈亚斯。”

“就开个玩笑,干嘛说穿啦,怪没劲的。我先回去了,不然又要被骂。”

他们之间明明有十多岁的年龄沟壑,却像朋友般地说着话。我也不知是戈亚斯太过成熟,还是上尉身上有着未褪去的少年气——他们似乎很容易理解对方的话语。我却听得一头雾水。蹲在灌木边,我分析着他们刚才的对话,全然没有注意到戈亚斯已经从前院门绕到了后门来。

“……哇!”

“啊!”

我被在身后突然大喊的他吓了一跳。其实他喊得并不太大声,但离我耳朵十足近,我又在想着他和上尉的事而紧张;他这一嗓子,吓得我猛地转身,滑跌向雪地。他连忙伸手揽抱住我,防止我倒上满是刺的灌木。

“哈!小心点。对不起啦,我以为你已经不会被这种程度吓到了。” 他的眼中盈着笑意,脸颊也红彤彤的,像是刚从什么极温暖的地方回来一样。“你在外面干啥呢,伊莲娜?”

“我……”

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啊,我为什么要出来?

他眨眨眼,站到我身边张望了一下,看见了自己方才走的小路,摸着下巴长哦一声。

“你莫不是在等我?你是怕海因茨把我拐走了吗?” 他开玩笑般地调侃着,却正中了我的想法。

“……你,谁,谁担心,担心你啊,你被拐走了才,才活该吧!”

我一急就结巴起来。想必是模样滑稽,他挡着嘴哈哈大笑。

“啊,小金鸽,咕咕叫。”

“不要喊那个外号!” 

“如果他真能拐走我,倒还挺稀奇的。放心吧,伊莲娜,我很小心的。比起那个……来,给你个小礼物。” 他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把旧手绢,自里面取出样闪闪发亮的东西,拉过我的手,放到我手心。

“海因茨让我带给你,说是他捡到的,觉得你会喜欢。”

一个花状的发卡,想必是某位贵妇人在礼拜或参观时不慎留在教堂的。在废墟中埋了太久,玻璃花饰上满是刮痕,却被擦得一尘不染。那是几年来我头一次收到这样美丽而可爱的礼物——旧的,被捡到的,被擦拭干净的,特意包在手绢里送给我的。

“戴上它看看?”

我不熟练地把它夹到发鬓。戈亚斯歪着脸看,赞许地点了头。

“挺好看。很适合你,小金桔。” 

这个外号也是因为我的金头发。我闷闷地脸红着,将发卡取了下来。一想到这是上尉送我的礼物,我就觉得别扭。

“你替我谢谢他吧。” 我小声说,“我……”

“我觉得海因茨可能会很想看你戴上。你要不要给他个惊喜?”

“不要。”

请邀遭到果断拒绝,戈亚斯讪讪地收回手:“好吧……伊莲娜,你吃过了吗?没吃过的话,我带你去……”

“我吃过了。” 

我攥着那个发卡,别过脸去。我怕再多看他的眼睛一秒,我就会忍不住再一次和他一起行动。他听出我态度冷漠,也没有多纠缠,摆摆手拉开木门。

“进来吧?要上课了。” 他问。

我迟疑地走了过去。进到玄关,门在戈亚斯身后关上时,那链条绞动的吱呀声像一根箭射进我的脑海。还没反应过来,我的嘴就自顾自地问出了我憋了大半天的问题:“今天上尉有给你说什么诗吗?”

他有些奇怪地扬起眉毛。

“讲了首关于橘子的。” 他回答。“怎么了?”

“好玩吗?”

“讲得非常有趣,比玛尔塔老师的文学课好多了。原来诗歌也是能让人笑出来的东西啊……”

他一陷入中午与上尉一同在公园里度过的时光,眼中便又流露那种灿烂而无所顾忌的愉悦。我看着这样的他,心里的天平七上八下地晃悠着。在说出 “我明天和你一起去” 之前,我捂住嘴,揣着上尉送我的发卡,飞奔上楼。

我忽然意识到有些情谊是注定像戈亚斯这样的人才配拥有的。像我这样总猜疑又顾虑的人,好像注定无法轻易与别人搭建起关系。……无法和敌人,无法和苏瓦克人。为什么上尉得是苏瓦克人?为什么戈亚斯就能那么轻松地不把苏瓦克人当成敌人?

……我摸着那余温尚存的发卡,直到它被覆盖上我的体温。我饥肠辘辘,又旷了一下午的课,一直哭到傍晚,昏沉地睡过去了。期间玛尔塔小姐进了次屋,以为我生病了,知道我只是睡着后,她松了口气。

半夜,当我周围人都睡着的时候,我却醒来了。我的枕头下面传来食物的香味:用手绢包着的两小块面包,和一小把洗干净了的草根。我裹着毯子到走廊上,就着月光和瓦罐里的凉水,把草根夹在面包里一口口吃掉,一边望着窗外。

那座被炸飞了顶的教堂屹立在夜色中,像一只受了伤的巨兽;而那工程油灯挂在门口,如它惊恐而合不上的眼睛。月亮冷清。隔着厚厚的玻璃,我还能听见比风更大声的击打声,重物摔打在地上的声音,和几声狼嚎般的尖叫。

第二天清晨我醒得那么早,天才蒙蒙亮。仿佛有什么咒语将我从梦中惊醒,控制着我的手脚。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从床上跳起来,没穿袜子就踩进了鞋。我披了外套,冲到昨晚吃东西的走廊。

戈亚斯在那里。披着被子的戈亚斯,他的黑头发像不褪的夜色。他呆呆地伫立在窗边,转头见到我,只是微微地颔首示意。

我走到他身边,也望了过去。

那个茶色头发的身影,正背着一大坨漆黑的布料,缓缓地挪动向我们第一天认识时走向的方向。

风没有声音,脚步也没有声音。在寂静中,我等待着戈亚斯说些什么来安慰我,来和我解释。

但我没有等到。

直到保育员来叫我们起床,我也一句话都没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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