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反应过来时,我们都紧紧地抓着对方冰凉的手。我们像受了惊的婴儿,盲目地抓住一切似有温度的东西。我知道,我的心与他的心是有共鸣的。这种悲怜又善良的共感在后来的几十年,都紧紧地把我和戈亚斯两人牵系在一起。
中午下课后,我还是穿上袜子和大衣,头巾遮过发卡,跟在戈亚斯后面预支了午餐,一同去中央公园。一路上,我努力地说服自己:只是本着最基本的礼貌去道谢而已。可千万别被迷惑了心智!道完谢后,就再不要见到为妙……
戈亚斯不知道我的心思。
他眉头微蹙,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脚步,弯腰用一把钝了的匕首挑开雪,脱下手套去摸冻雪之下坚硬的黑土。
“……没有了。”
我靠到他身边:“什么没有了?”
“……没什么。” 他站起身,在裤子上蹭干手,套回手套,“没关系的,公园后面的树林里,应该还会有一些。”
明明只是两日没有踏进这里,我却与这个公园阔别了一百年似的,既不识路,又觉新奇。待到看到上尉,我才逐渐有了熟悉感。
上尉靠在那棵光秃秃的树下,旧呢外套和卡其帽上已堆了一层皑皑白雪,衬着他茅草般的茶色发丝。他闭着眼,一条抽了线的围巾绕裹到他鼻前,褶皱随着他一下一下的歪头而变化。
“他睡着了?”
我惊讶道。苍石的冬天这么冷,就算是裹上了所有的衣服,从袖口和领口透进的寒风也足以刮得人意识清醒。可上尉却在这冰天雪地间悠然地睡着了?
“好厉害。他有够不怕冷的。”
戈亚斯脱下手套,往手上蹭了点雪,踮起脚尖,猫着腰往树下走去。然而,还没等他迈过上尉身边一尺,我就看见上尉身上的布料如风暴卷起,下一秒,就是一道寒光闪过。
我吓得尖叫出声,一下子坐在雪地上。
我们三人——跌在雪上的我,惊愕地半跪地上举起双手的戈亚斯,和猛然撑起、拿着小刀逼在戈亚斯喉咙前的上尉,显然都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上尉举着那把小刀,瞪大了眼睛,愣神环顾四周,先是看清了我,又盯了几秒面前的戈亚斯,倒吸了一口冷气,呛咳起来,慌忙垂下手,把刀插回腰间。
“戈亚斯?伊莲娜……”
“……哦,哦,吓死我了。果然不该打扰你……”
戈亚斯往后退了两步,难得结巴地干笑起来:方才他如果再稍微靠得近些,那把刀就已经穿过他的喉咙了。
上尉茫然地扶了下额头,多少明白了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扬起头来。
“我睡着了?”
他自问着,扶着树摇晃地站起身。
“至少在你拔刀之前,我看你像是睡着了。” 戈亚斯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海因茨。在苍石的雪地里睡着的话,很有可能就会长眠不醒了。”
“实在抱歉……” 上尉的手指蜷在腰间的那把刀上,“因为之前在战壕里经常会有突击,所以……下意识地就……”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不过保持警惕还是好的。”
吓人的时机过去了,戈亚斯努努嘴,有点失望地戴上手套。我也站起身来,拍掉衣服上的雪。
上尉的目光转到我身上;他暖灰色的眼眸里显出愉快。
“好久不见了,伊莲娜。”
明明只有两天没有见面,又怎么叫 “好久不见” ?我垂下眼帘,不敢对上他的目光,用比风雪还小的声音与他打了招呼。他勉强听清了,又微屈下身来——这样,他就和我视线平齐了。
“戈亚斯有把发卡带给你吗?” 他问。
我摸摸鼻子,点了下头。
大约是我故作严肃而抿紧的嘴唇给了他我在生气的错觉,他不知所措起来,手指摩挲着外套衣摆,干咳几声。
“还——还喜欢吗?抱歉,不是从商店里买来的,这样冒昧地送给你……我只是觉得……可能你会喜欢。”
那一刻,一道温暖的记忆劈进我的脑海里。我那两个对女孩子喜好一窍不通的哥哥给我买节日礼物时的模样,与眼前的上尉重叠。一些苦涩的东西哽上喉咙,我连忙吞咽它们,埋下头去。
“谢谢您,我很喜欢。”
我毫不艰难地真诚说道。我确实很喜欢那件布满刮痕却闪耀的礼物——它与我,与我们,都是何等相配啊。
听到了我的回答,上尉舒了口气,眼角盈上微笑。
“哎,那太好了。”
我摸了摸头巾——那发卡就在头巾下面。“我现在就戴着它,您想看一下吗?我把头巾取下来。”
我本以为他会十分果断地想看,没想到他却为难起来。
“这样可不好,” 他说,“现在是在外面,摘下头巾而着凉的话就糟糕了。没关系,伊莲娜,我能想象,它应该是与你很配的。”
他这么说,我愈觉得该给他看一看了。不顾他的劝阻,我伸手径直扯下头巾来,只感觉过肩的头发瞬间被风梳得飞扬。
上尉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近乎呆滞地注视着我,我能看见玻璃饰品的光在他眼中闪烁。
好几秒后,他才从我手中抢过头巾,胡乱地裹到我头上。
“赶紧戴好,这天气的风不能吹的。” 他几乎责备地说,我却忍不住笑了。
“怎么样?” 戈亚斯在一旁得意道,“我说她戴会很好看的。”
“是的。” 上尉柔声笑道,“比我想象的要更合适。”
我把头巾压好进围巾里。上尉切切地注视着我的动作,深叹了口气。
“艾琳……”
“什么?” 我没听清那含糊的发音。
他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刚才摘下头巾的样子,很像我的妹妹。她也是金发碧眼。”
他猛然跌进自己的思念之中,闭起眼驻足了片刻。有那么数秒,雪花扎在他衣服,挂上他的头发,他像是要随雪逝去,随风回自己的故乡一般。造化弄人,我们竟因彼此而心生了熟悉的挂念。
“说起这个,你今天带照片了吗?” 戈亚斯问。“说好了今天是交换照片看的啊,海因茨。你是带了照片的吧?”
“当然,在我口袋里呢。” 上尉被他唤回过神,“不过在那之前,戈亚斯,我们先去把吃饭的事情解决了罢。”
今天走得比之前的都要更远一些。好几次,他们二人蹲下身,在地上刨开小臂深的雪,却一无所获。总生满萝卜菜的树根周围,也尽是些已不能吃的枯萎的叶子。绕了一大圈,甚至走到了公园后面的森林里,才勉强凑够了一小竹篮的草根和萝卜菜。回到戈亚斯藏锅碗的树洞边,我坐在树下,望着他们俩熟练地堆起柴,用火柴和锡纸生起火,又在上面支起放了干净白雪的锅。
菜和草根每天有多有少,但篝火是同样明亮又温暖的。
我脱下手套,小心地把手靠到火边,感受着热浪穿过一道道风雪、包裹上我的手。
“说起来啊,” 坐在上尉右边的戈亚斯用雪捏着兔子的形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今天早上我看见你了……又有谁过世了吗?”
上尉扬起眉毛,好像没有料到被我们看到清晨的秘密,迟疑片刻,才说:“是麦克斯·昆茨。你们不认识。”
“我们现在认识了。” 戈亚斯说。
和明知毒性却故食毒花的里昂相似,麦克斯也因为过度饥饿而丧失了理智。在没忍住吃完了一周份的面包后,他连着四天的全部伙食就是门外无尽的雪。上尉把自己那份面包分给他,还是没能拦住。麦克斯和其他俘虏一样有副已烂得差不多了的肺,却不管不顾地咽下了成斤的雪,终于在凌晨的咯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上尉的外套上有成片已经凝结的暗色血迹。他偏过头看了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以前不是这样不聪明的人。” 上尉说,“他太饿了,痨病又是极耗身体的。”
“也好……吧。” 戈亚斯往后面靠去,“离春天来还有好些时候,在那之前粮食只会越减越少。但是死了的话,就不会觉得饿了。避免挨饿的方法,可以这么简单啊。”
这话听得十分残忍,却又无法反驳。我把脸埋到围巾后面,眨着眼睛思索。
“如果没有东西吃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小声问着。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吃得少,习惯了少活动,也习惯了这片土地。但是至今我们挖出的菜与草根,都是从秋季和饥饿的人们手下余留的,并非取之不尽。如果苍石城外再有一场围城战,断了送粮的路——保育院的嬷嬷与夫人们讨论着——那我们都只能被困在这冰天雪地中自求多福。那个时候,离死,可能也就不远了。
最后的营养也被切断,身体免疫会迅速瓦解,苍石著名的冬季伤寒就能轻松地将我们挨个杀死。
以前跟着戈亚斯而从未有过的恐惧,此时弥上心头。戈亚斯却丝毫不紧张地晃晃脑袋,伸直了腿。“管他呢。” 他说,“你看,我们这一餐不是还有得吃嘛。”
我们面前的锅中泛出热气,咕噜咕噜的诱人声音响个不停。上尉点点头,从行囊中取出他们日配的一小袋盐巴,倒进我们的碗里。盐和雪彼此融化,最后一同消失在勺子舀来的汤中。我和戈亚斯从口袋里取出午餐的那份面包,撕成一捧碎块,泡进各自的碗里。上尉怎样也不吃我们的面包,我们也没有和他再多客气过——饥饿中的少年人,很难主动在食物上谦让。
“如果这场战争能比冬天更早结束就好了。”
捧着碗,上尉梦呓般地喃喃道。
戈亚斯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唇。
“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说,“我们直帆和你们苏瓦克,总有一个要先投降的。你们苏瓦克人,不一定就是赢家。”
“我想……战争的话,也会有 ‘和解’ 这个选项吧。” 上尉笑着说,“主要是这里的冬天,实在太难熬了,我们还好,只是你们这些孩子,不会觉得很辛苦吗?如果能早点结束的话,你们也能回到南边城里去了。无论是我们赢,还是你们赢,你们的日子都会比现在好过罢。”
戈亚斯愣愣地盯着他,良久,才噗嗤笑出声来。
“令我惊讶啊……苏瓦克的上尉,你是在关照我们的情况吗?”
“毕竟你们是无辜的。”
上尉看看我,又看看戈亚斯,如此说。我不知这究竟算不算一种褒义的赞扬,但这句话让我对自己的生命油然有了一种清澈的怜惜,正如他对我们说这句话的语气。
“那些不无辜的人呢?” 我问,“那些杀了人的人,又活该怎么样?”
我问出口才记起:眼前的上尉也是杀过人的。
上尉别开目光,注视向身边的雪地。他几次想张开嘴说什么,却又都咽了回去。大约是过于紧张了,他捂着嘴咳嗽起来。
我想要知道这个对我很重要的答案;但上尉没有回答我。倒是戈亚斯扔下手中捏的小雪兔,侧过身来看向我。
“这个嘛,伊莲娜,” 他说,“这是在打仗呢。我们都是不无辜的人。我们现在活在这里,是因为前线有人在为我们能活着而死。没有他们的话,死的就是我们啊。”
他对这个话题嗤之以鼻,斜眼以视,没有什么兴趣一样,又给自己添了一碗汤。汤锅见底了,他便缠着上尉,要看照片:“你答应给我们看的,你的全家福——”
上尉从贴身衬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锦布囊袋,褪下手套,把那个小袋子放在掌心。
宝蓝色的锦袋上歪歪斜斜地绣着桐叶花纹和几行苏瓦克语。
“这是我弟弟妹妹们给我做的。” 他说,“ ‘舒载恩’,拿来放护身符。直帆语里的话……是叫 ‘护身符’ 罢。”
“我知道这个,” 戈亚斯说,“是拿来装受过祝福的符纸,对吗?”
“嗯,一般是会放符纸的,但我当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去求。”
上尉布满茧的手指从里面夹出的,是许多张小小的照片——大都是小孩子的,看起来和五年前的我与戈亚斯一般年纪。
在那些纸片的背后,皆用极细的笔画,或端正或歪拧地写了些我们看不懂的苏瓦克语。
“我家里人比较多,这些都是我弟弟妹妹……这是安德烈,约纳斯,凯文,这个有很多宠物的是阿尔伯特,当时他照相花了很久……伊莲娜,你手上拿的那张就是艾琳。”
一张稚嫩又秀气的脸。扎着麻花辫的苏瓦克女孩在小照片上冲我微笑着。她不比我多长个鼻子或眼睛;她看起来有点像我,也有点像我之前在西寺的好朋友薇拉。我觉得五年前的自己并没有这个苏瓦克女孩漂亮,便讪讪地把照片还给上尉,将头巾往下拉了一点。
“合影呢?” 戈亚斯问,“没有你和他们的合影吗?”
“哎,因为人太多了,所以合影的那一张很大,没办法随身带着,就留在苏瓦克的家里了。”
“真好啊,你有这么多家人。”
这是我头一次听见戈亚斯以这样的语气羡慕别人。
在那些照片里,还有一张上尉自己的入伍照。那时候的上尉看起来比现在要年轻许多,面庞上没有硬朗的线条,如征兵海报里走出的年青人,剪着短发,一脸英气,而不是现在这样——发丝垂过了眉毛,眼睛周围也布着皱纹。明明只有五年,对他来说却好似有十年了。上尉对我与戈亚斯露出的微笑,和照片上的依旧相似,但如今这微笑再冲不掉忧愁的痕迹,它们太深了,和着皱纹与伤疤,一同刻在他脸上。
年轻的上尉身侧是更年轻的里昂。和在毒花间灰青狼狈的面孔不一样,照片上的里昂好像不比我和戈亚斯大许多,眼神愉悦,露着坦率的微笑。我看着他,心里有异样的感觉。
我第一次仔细看清他时,他已经死了。我以为他一直是死的。但这张照片却告诉我:他和我们一样,也活过,也笑过。他和上尉似乎是要好的朋友。这是敌国军人的合影,却给我以憋闷的亲切感。
……我不敢说,只是把照片还给了上尉。他接过那张照片后,也端详了数秒,手指在照片边缘熟稔地摩挲了几下。
收拾完照片,上尉把护身符放回到胸前的口袋,偏过头去。
“戈亚斯没有兄弟姐妹吗?”
“嗐,没有,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孩子。” 戈亚斯解开外套,从里袋中摸出一枚银饰。打开盖子,里面用玻璃镶着戈亚斯仅有的一张与他家人的照片,他给我看过几次:他的父母抱着小小胖胖的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容颜很像照片上的女人,我也很难把照片上白胖的小婴儿与眼前瘦削如白杨树的戈亚斯联系到一起。
上尉小心地接过它,眯起眼细细地看。他的眼帘略微颤抖,眼中掠过一丝愕然的惊讶。
“这位……就戈亚斯的母亲吗?……和戈亚斯长得很像啊。”
“对吧,之前也有很多人这么说。” 戈亚斯高兴道,“挺好的,我妈当年是大美人哇,又会唱歌,又会跳舞。”
“这样……现在是在樽奈那边的安全区吗?”
上尉仿佛斟酌了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战争开始前就被他们抛弃了。”
戈亚斯歪歪头,目光里满是平静。
上尉微张开唇,睫毛闪了一下。
“这样……我很抱歉。她……”
“哎,没关系,一个人活着也挺好的,很自由。” 戈亚斯摆摆手,“我对他们的记忆,也不比这张照片多了多少。——可能是在樽奈的安全区吧,如果是就太好了。” 他突然转移了话题。
上尉点点头:“是的呢。你有想过要去找他们吗?”
“没——有啊,我妈他们既然把我送走,想必是不想见到我咯,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找到他们的话,是没有必要的捣乱吧,他们肯定也觉得心烦。” 戈亚斯懒洋洋地说。
上尉看出他没有太多想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把目光投向了我。
“伊莲娜呢?伊莲娜也是独生女吗?”
我摇摇头。
“有兄弟姊妹吗?”
我的手摸进里袋。那里,我也放有一张灼烧在我心口的照片。
“我有过两个哥哥。” 我生硬地用了过去式。一边把照片递到他手上,我一边背书般地说:“大哥是步兵,和爸爸妈妈死在千别川的前线。二哥是飞行员,死在吉格尔。” 我对苏瓦克的地名一点不熟悉,吉格尔是唯一一个我记住了的地名。
上尉放下照片来,对上我的眼睛。
“千别川战和吉格尔的空袭吗?” 他抿紧嘴唇。“……我是在千别川战的时候被俘的。我的家就在吉格尔……”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我低头望着照片。
“我爸爸也是上尉。” 我小声说,“我大哥……也是中尉。”
几年来,这张照片,除了我洗澡时,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胸口。我却极少将它拿出来认真看。今日再看这张全家福,竟是因为一个苏瓦克士兵。我凑到上尉身边去,望向这张陌生又熟悉的照片。
五年前的我显得胆怯又害羞,和现在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记得照这张全家福的时候,我头上戴着哥哥们送我的新年礼物:一个新发卡。它有点大,松松地挂在我的头发上,我老害怕它掉下来,就抬手扶着它。于是这张照片里我的哥哥们和父母都坐得端正,只有我抬着一只手,扶着发卡。
上尉也注意到了照片上的我。“这是……”
我和他解释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转脸问戈亚斯:“这就是为什么你那天和我说她会很喜欢这个?”
戈亚斯耸耸肩,当是默认了。我反应过来:他们说的 “这个”,正是我头发上别着的——上尉送给我的发卡。
我想确认它还牢牢地卡在我头发上。
然而,当我抬起手来的那一刻,我的手腕仿佛牵动了我心里的某一根神经,连着我的眼睛。手指还没摸到头巾,我就望见了戈亚斯罕见的惊讶目光,和上尉错愕的眼神。
“伊莲娜?”
“伊莲娜……伊诺卡?”
下一秒,他们的面庞在我的视线中滚烫地模糊起来。
“什——”
还没能问出口,我就听见奇怪的抽泣声从我的喉咙里涌出。这恐惧感简直堪比方前上尉的刀抵到戈亚斯喉咙前时我内心的慌张。我捂紧嘴,只觉得眼泪在手和脸上被风干,冰凉地黏紧了皮肤。阔别数年的迟来的思念与痛苦化作千百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头。
三角信,一封封的三角信送到我的手上,来自千别川的,来自吉格尔的,收齐四封的时候,西寺的封锁战打响了第一炮,我没来得及流一滴眼泪,就匆匆忙忙地去竭尽全力躲避不分日夜的轰炸了。
戈亚斯后来和我聊起那时的事,都对我表示惊叹:我是怎么忍耐了那么久,才让眼泪流出的?不,我并不是什么坚强的人,我也不擅长忍耐。那只是因为我还太小了,又脑筋迟钝,对凡事的理解和感知总比别人慢上一拍。可以说,直到我如照片里一样伸手想要扶着发卡,却发觉身边已没有了亲人的那一刻,我才切实地明白:我是个孤儿了。
“怎么啦?你怎么哭了……”
慌乱中,有粗糙的手指在我脸上温柔地擦过。我下意识地要躲闪,身体却不受控制般地朝那有温度的方向倾去。我分辨不清那究竟是谁的手指,抑或是他们二人都在安慰我?我有点责难戈亚斯:他只比我大一岁,为何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若他在此时跟我一起哭一场,我反而会更好受一些……
但他没有。当他意识到我的眼泪不可能因为他的几句话而止住,我也没法和他解释自己为啥哭时,他便不再多问了。有布料被摘去手套的手沾过我眼边,戈亚斯的面颊贴在我头边,轻轻蹭着,他的手臂揽在我的肩膀,让我额头在他肩窝找到舒适的支撑。
“好啦。哭吧,” 他说着,好像我是个很小又很吵的孩子,他要用尽办法来体谅我,“哭出来就好,小金桔……我陪着你呢,伊莲娜,没关系的,不用忍,只是哭而已呀,谁都会哭的。”
我听见上尉的声音:“我很抱歉,伊诺卡,我很抱歉……”
从朦胧的视线中,我看到他几次伸出手,似是也要拥抱我,或者摸一摸我的头,却又在迟疑中收回手臂。
我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意思。你知道,在直帆语里,如果你得知了有人逝去的消息,要说一句 “我很抱歉” 以示悲痛。可是这句话从上尉的口中说出,我就一下子分不出意思了:他究竟是在礼节性地感到难过,还是真的在说 “我很抱歉” ?……我想这个,想了很多年。
我也不知我哭了多久,一定是有一段时间的,因为当我终于从最后一轮眼泪中清出一片视野,才发现篝火已经灭了。这两个人居然在这冰天雪地里,也没有去生篝火,就这么干坐着等我哭完。
我的头巾早就蹭得滑落下来了,头上戴着的是上尉的帽子,而戈亚斯手中的手帕冰凉冰凉的。我窝在他怀里,羞愧地捂着脸,从指缝中望着上尉把烧尽的柴火盖上雪,站起身收拾锅碗。
最后,还是戈亚斯打破了沉默:“对了,海因茨,吉格尔是怎样的地方?”
上尉从树洞前站直起身:“怎么了?戈亚斯忽然问这样的问题。”
“哎,讲一讲吧。” 戈亚斯说,“那里是个好地方吗?”
“吉格尔啊……” 谈论起故乡,上尉手上的动作慢下一拍,“是个大城市,和西寺很像。吉格尔最有名的,得算市中心的公园了。春天的时候,大家都会去那里赏花,秋天的时候,又满街都是枫叶。鸽子们也不怕人,就在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行走。吉格尔的房子都是彩色的,弟弟妹妹们很喜欢……啊,对了,吉格尔能看见很多星星,苏瓦克的国家天文研究所就在郊区山上。秋天的晚上,我和弟弟妹妹们经常去露台上看星座。”
靠在戈亚斯的臂弯,我抬头看着苍石的天空。苍石上一次放晴,我已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而晚上,更是不会有星星了。按二哥那封三角信寄到的时间推测,二哥大约就是在那年仲秋的吉格尔空袭中牺牲的。跟着上尉的讲述,我描摹着二哥死去的城市:那是个与我的家——我的西寺很像的地方,有彩色的房子,有金色河流般的夹道枫树……哪怕是在空袭战中,闪耀在炮火之上的,也是宁静的星辰。
“我听说去世的人会化作星星,是真的吗?”
“我们那里是有这样的传统说法。” 上尉说。
“如果真这样的话,这一场战争下来,夜空得有多明亮啊。” 戈亚斯说着,侧低下头朝我眨眼,“因为星星不分国籍,不是吗?”
我想念着吉格尔的星星,任由上尉把我们俩从地上拉起来。
回去的路上,上尉没有给我们讲诗,而是哼唱了一首歌给我们。他说,那歌本是苏瓦克语的,但他在大学时闲来没事,就将它翻译了一个直帆语的版本:
“一片欢笑和歌唱,太阳的光辉闪烁摇晃。波浪颠簸着快乐的轻舟。我和知友们坐在舱中,情思悠悠。美丽的土地上,麦浪涌向远方……”
戈亚斯跟着唱了两遍,就记住了。
”这个歌词,我们直帆人唱,也合适啊。我们也有太阳,也有河水和麦浪。”
“哈哈哈。” 上尉点点头,“我倒是觉得,这些歌曲,无论换哪个语言,都是大同小异的,还是要看唱的人是谁。”
“直帆人唱,就是歌颂直帆;苏瓦克人唱,就是歌颂苏瓦克。” 戈亚斯摸摸下巴,“是这样的吗。”
他似乎很喜欢这首歌,反反复复地哼唱着。直到踏上了通往保育院的小路、到了铁门前,上尉松开牵着我的手时,他才合上嘴,仰头望向上尉。
“海因茨,我们都是不无辜的人。” 他说,“……你惊讶也没关系,但伊莲娜她恨的不是你。还有,我也挺希望这场仗能比冬天早结束的,这样他们应该也会释放俘虏了。”
上尉舒展开眉头,向我略微欠了身,方转向戈亚斯。
“戈亚斯,明天还是在那里?”
“是的,老地方。过两天,我们换个汇合点吧。”
他们甚至滑稽地握了手以示道别。我站在铁门边,脑子里徘徊着一种羡慕。我羡慕他们二人能轻松地理解彼此的意思,我也羡慕他们二人是男人和男孩——上帝仿佛没有把泪腺放在他们的眼睛里。如果能不用哭泣,一定就能如此释怀而自由地活着。我在心中将眼泪与自由联系到一起,并坚信男人是不会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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