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就像草:开花,枯萎,然后被火烧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
S.A.阿列克谢耶维奇
原标题:《伊莲娜·冈察洛娃口述记录》
我们难以与世隔绝;因此,一件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就是发生在了所有人身上。你要我说我的故事。可是,这只是我的故事吗?只是他的故事吗?只是那个人的故事吗?我无法给出一个清楚的定义。
一个人的快乐,就是我们其余二人的快乐;一个人的痛苦,亦是我们其余二人的痛苦。我觉得,这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回忆,是所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的故事。
那年,战争进行到一半。苏瓦克军碾压过三分之二的直帆,从西一路直逼向首都青森,我所在的西寺作为首都前的最后防线,不得不迎来一场封锁战。
对十岁左右的孩子而言,封锁战的意思就是:这个我们生活、奔跑、嬉闹过的城市像广播里提到的许多城市一样,变成了一个斗兽场。与古代不同,人们驾驭的不是狮虎,是坦克和飞机;冲向对方的也不再是刀刃,而是炮弹与火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粮车列队入城,只有数不清的士兵们,穿着军绿色的粗呢服,像一大片行走的树林,栽进西寺来,带着堪比朝阳灿烂的炮火。
那一代西寺人,大多是没有父母的——或者说,至少是没有父亲的。起码你问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他们都不会记得自己父亲或兄长的容颜。但不少母亲活了下来,以艰难得不忍回想的形式。在这样缺乏亲情与温暖的时代,没有母亲的人是尤其令人可怜的。而我与戈亚斯就是 “最被人怜悯” 的那一类。
我的父母及两个哥哥都死在了前线,以上尉、护士、步兵与飞行员的身份。天上有过我亲人的身影,地上融着他们的血与骨。我被留在了西寺的寄宿学校。放到现在,如果你是战争英雄的遗孤,你在学校大约会有诸多便利;但在那时,战死的人太多了,比死于疾病和车祸的人多得多,我的家人不过成山尸体中的一方泥土,纪念碑铭中的一方角落,我自己也只是万千孤儿中的一个。但戈亚斯的情况与我们这些战争遗孤不一样,他在炮火响起之前的和平年代就没有了父母。
“我是被抛弃的。”
他说起这件事时,语气像是在说自己的生日是几号一样平常。
虽然保育员给了另一个说法:他的父母是因为传染病去世。可这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死了就是死了,我们都被逝去的父母抛弃在了满地战火的人间。
就这一点而言,我并未感觉自己与他有何不同。
在西寺熬过漫长的两年封锁后,终于,城墙有一扇小门打开了。老师与活着的母亲们立刻将一层层外套给我们穿上,让我们排队走进油罐车。颠簸旅行带我们去到偏郊区的苍石。下车后,我们得到了久违的新衣服和一片色彩绚丽的荒原。乍一看,好像满目都是可以吃的草叶,但老师们却互相叹息:苍石没有食物。
春末的苍石,绽开的花皆为毒花,甚至人手不能沾到花汁。它们肆意生长在这清冷城市的夹缝,鲜艳得令人发憷。
整整一年半的苍石生活,每个小孩的心中都只顾念着一件事:去哪里能填饱肚子?
那时,苍石的地面已经寸草不生,跟参加过上一次战争的老人们的头顶一样。生者相食。除了毒花,目所能及的一切堪入口的东西都被吞食殆尽,偌大的中心森林公园竟被刨挖得只剩灰黄的沙土地。我们在苍石的一天常常是这样开始的:老师与母亲们像遛宠物一般把我们领到公园解散,我们一群孩子趴在积雪未融的地上,用手指抠出一切看起来能吃的东西,刨开沙土找埋在地下的植物根茎。至于动物——已不太能见得到,到了林间黄昏,甚至连乌鸦的鸣叫都听不见一声。现在的人们总开玩笑,说西寺人啊,苍石人啊,什么都吃!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童年就是 “咽下一切嚼得动的东西” 。
但我跟在戈亚斯后面,就不用和其他小孩一样抓来丑陋的昆虫,迫不及待地生着往嘴里塞,然后被针或毒液折磨出高烧。我跟在戈亚斯后面,就能吃到草根。
你一定觉得这很可笑,但在保育院的同龄人中,能吃上无毒的草根,就是奢侈的奇迹。我们到得太迟了,苍石人在离开前,早将城中一切能吃的植物连根扔进锅里。按理说,在这个除了毒花一无所有的美丽荒野上,能找到几片毒性不那么强烈的叶子已经是了不起的收获,可戈亚斯总有本事在大片毒花间找到几把能吃的草根。等攒够了一小篮,他也不上缴到保育院的母亲和老师那里,而是偷了口锅,午休时间拉着我溜进林子,自己煮着吃。
我曾经好奇地问过他,是不是有什么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戈亚斯回答:是鸟儿们帮他的;他听得懂夜莺的歌与麻雀的呼唤。只要我们不爬上树与它们争夺食物或捣乱它们的鸟窝,鸟儿们就会告诉他哪里有能吃的草根。尽管如此,常常四处奔走一下午,我们找到的的草根煮完也只有几勺的量。为了让食物的分量看起来更多些,我们把作业纸撕碎,和着草根,煮成一锅白花花的无米粥。
戈亚斯找到的是一种外表有些像萝卜苗的叶子草,我现在还记得它的味道:叶子苦涩,薄薄的,味道像老蔫了的辣薄荷,但根部甜而厚实。用雪水洗净的肥厚草根似白玉条,一口咬下去,蜜水溅满唇齿。在那连每日定额配给的面包都带着霉酸味的日子,一口甜物,哪怕是带点清甜的草根,都是至高的珍宝。
这是只有戈亚斯能找到的草根。
戈亚斯分给我吃,因为他说我和他很像,因为我是整个保育院里唯一愿意和他做朋友、陪他在公园里绕圈的孩子。保育院其他的孩子们因饥饿而丧失了意志,他们有上三日找不到菜,就放弃了,瑟缩在废弃民宅改装的临时教室里,瘫在长椅上,嘴里嚼着作业纸和泥土饼。
“每天要做的事好好做,才配有东西吃。”
比我年长一岁的戈亚斯这样告诉我。
* * * * *
我们来到苍石的第二个初冬,保育院来了敌国苏瓦克的俘虏,总共十二人。
老师说,他们从东坂的煤矿被调来,到保育院旁边被炮火袭击需要重建的的街道上做苦工。在课本上,在母亲们的传言中,我们都听过太多关于敌军和俘虏的可怕故事,以至于当他们经过教室的窗前时,我们都像丛林中端着枪的狙击手那样屏住了呼吸。
他们的双手被麻绳束着,血在包着骨头的皮肤上流淌。他们排着队,棕黄色的麻绳把他们串起,他们像一大捆长了腿的发乌了的香蕉,慢慢挪动过窗前。他们身上裹着的黑色麻布满是煤炭与冰雪的清冽气味,烂布条荡在他们弓起的腰背。他们仿佛还在矿道中行走。
我们鸦雀无声,只敢用眼神偷偷而好奇地跟随,看着沉默的、垂着头的他们慢慢经过窗前。突然,仿佛感觉到了我的视线,队伍中的某个人回过头来。当我和他四目相对时,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挺直腰背,呼唤了一句苏瓦克语。
那句话好似无形的手,抓紧了系在这些行尸走肉般的俘虏身上的木偶线,把他们猛地提拉起来。一时间,队伍里的人们此起彼伏地呼唤着这个词,他们纷纷站直,迈起了军人的步伐。
穿着我们国家的军服的人大声呵斥,用枪托给领头站直身的那个俘虏狠狠来了一下。他一声没吭,摇晃着跪倒在地。队伍就在我们窗前停下,等他重新站起身。但他的手被捆着,没办法撑坐,士兵就地拎着他的衣领,粗暴地把他揪起来。
“那是一个上尉。”
戈亚斯悄悄说。他趴在我旁边,眨着明亮的眼眸。
“你怎么知道?”
我身边的一个小姑娘问。我听见她抽噎了一下。
“因为他是在发号施令呢。” 戈亚斯压低声音,“好惊人,我以为上尉是不会被俘虏的。”
就在我们的身后,保育院里的母亲们也看到了这一切。待到那一队埋在煤渣里的枯枝完全消失在了窗边,幸存的母亲们方用手帕捂住脸,小声哭起来。我们还没看够呢!正新奇着,就被大人们的眼泪弄得一头雾水。就在我疑惑她们的眼泪的时候,保育员出声招呼着我们:“好了好了,孩子们,都回到座位上去,这两天可别出去了……”
我是很多年后,在我孩子的大学苏瓦克语公开课上才知道了那个词的意思。那天我本在后排坐着,昏昏沉沉,戈亚斯也是,可当老师在讲台上讲到那个词时,我们两人都猛地坐直了身体,就像那时听到那个词的俘虏们一样,不由地挺直起腰板。
在苏瓦克语里,那个词是 “小孩子们” ,也是 “亲爱的孩子们” 。
我不会忘记那个词……那个人呼唤那个词时,就像我们呼唤 “春天” 一样。
两天之后,我们就又见到了那个人。中午的数学课结束后,我和戈亚斯如往常一样打算溜出门去公园里找草根,却被几个老师挡在了门口。她们一个挨一个地挤在狭窄的门口,化为透着光的栅栏。我们走到门边的时候,她们正围着一个人争执着什么。
“……这里什么也没有,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们的孩子每天只有半块面包,你在想什么?”
“……离开这里,我们不会允许你踏进这里一步的!”
“你以为只有你会用枪吗?我们西寺,就连姑娘都是抱着猎枪长大的!”
像是为了使自己的威胁更像回事儿,一个母亲转过身来,要去玄关拿枪。看到我和戈亚斯,她连忙把我们往走廊深处推:“你们怎么在这里?快去告诉其他人,都跟着玛尔塔小姐到二楼去……”
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我们还是瞧见了她们所竭力挡住的危险——一个柴干般的身影,一头深茶色的头发,灰扑扑的脸。一个俘虏。我们看到他没有拿枪,只远远地闻到熟悉的灰尘和煤炭味。
我们听见那个声音说:“……好的,夫人,很抱歉打扰你们了。”
我们听得懂他的话。
如果不是他布满灰土的衣服上那个黄色的俘虏标记,我们不会相信他是个苏瓦克俘虏,因为他用流利的直帆语来与我们乞食。那之后,他又有好几次路过我们的门口。但他来过几次,就被挡在门外几次。每一次,他都是在向我们要吃的,而老师和母亲们给他的答复也永远是 “没有,没有” 。
没有人撒谎。保育院里,从最年长的老夫人到最年幼的、刚开始识字的小孩,每个人都吃不饱。我们自己的食物尚且匮乏,更何提把宝贵的救命粮送给侵略自己国家的人呢。
每日定额配给的面包从大半块缩减到半块时,苍石的土地被雪层层覆盖。课时越缩越短,我们睡得越来越久。没人再管我们出不出门了。没有母亲的孩子们跑出门去,抓起地上的白雪,大口地往嘴里塞。久空的胃承受不了如此冰冷的食物,他们就倒在地上,蜷着身体,等待胃痛过去,再继续吃雪。
戈亚斯却还没放弃。他拉着我走进白雪之中,在树根边蹲下,用跟锅一起偷来的小刀扎进树皮里,用力刮了片刻,割下一块海绵样柔软的树皮。
“这个也是可以吃的。——怎么样?”
他用袖子擦干净那块米白的树皮,塞到我嘴里。我咬住它,细细咀嚼:干巴巴的,没有汁水,尝起来像一小叠草纸;嚼几下后,就变成了一小口渣子。
“如果有草根就好了。” 我给出了评价。
戈亚斯长哼一声,伸手刨了刨树边的厚雪。
“那得把雪刨开才能知道有没有。” 他笑嘻嘻地说,“要一起刨吗?鸟儿们已经冬眠了,我们得靠自己啦。”
那阵子,在从公园回到保育院的路上,我们总能遇见几个俘虏。当然,每次也就只能见到两三个,从来没有过十几个人都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或搬着石块,或拎着油漆桶,像蚂蚁样搬着比自己重许多倍的材料。板结的长发下,低垂的头颅与一张张脏污的瘦脸,镌着躲闪的神色。那畏缩、窥探的眼神刚一和我们目光对上,就飞快地垂下视线。等到我们假装移开了眼,他们才敢重新从脏兮兮的头发后面抬起眼皮,默不作声地观察着我们。这副样子一度让我忍不住以为我们——而不是他们——才是上过战场、知道怎么用枪的人。
看守他们的士兵经常坐在我们保育院的门口的长椅上,端着长枪喝酒,注视对面缺了半边顶的教堂,偶尔走过去检查。如果看见我和戈亚斯离他们太近了,他们就会含着满嘴酒气冲我们喊一嗓子:“孩子们!走快点,离远点!小心他们传染你们!”
十几个俘虏,只有两个士兵看守,你一定会想问我们怎么不害怕?因为苍石的闭塞与贫瘠。苍石三面环山,积雪终年不化,甚至唯一一条出路,通向的地方在那时也是战场。一到暴雪天,那条路便被大雪封死。冬天的苍石,别说外国人,就连我们本国中北方的子民,都难以走出——那可是自幼与此等冰雪为伴的人啊。
俘虏们是逃不出去的。东坂的煤矿在深山里,他们在西寺封锁战开打的第一年就被俘到那里去挖煤。如今已经是他们成为俘虏的第三个年头,在井下,他们的肺早已满是灰尘,如今就连正常呼吸都是一件难事。缺乏御寒衣物、食物和药品,他们中没人能活着逃出冬天的苍石。他们似乎也已麻木于自己的身份,低头作着劳工。
就和我们一样,他们不得不留在这里。
饥饿像一条纽带,把苍石的人们串联在一起。我们没有吃的,俘虏们也没有吃的。
饥饿的苍石,只有毒花不分四季地绽放,美丽而致命。毒花开在雪中,就像一簇簇鲜血。
一天午后,我和戈亚斯去刨草根时,在公园里撞见了一具灰扑扑的尸体。他手里抓着一把艳丽的花瓣,齿间还衔了一片未嚼烂的,和着血挂在嘴角。他的金发在花丛中,像不合时宜的野草。
我惊得叫不出声。戈亚斯把我拉到身后,蹲下去试探那人的鼻息。
“已经没救了。” 过了一会儿,戈亚斯站起来说。
我们面面相觑。
我不知道该告诉谁,更不敢相信眼前这俘虏已经死了——不能吃这种花,连我们之中最小的孩子也知道啊!
“我们要埋掉他吗?” 戈亚斯抓了下头发,犹豫着问我。
“我们埋……埋不掉,他太……太大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
戈亚斯想了想,拉着我往回走去。我们拐了个偏路,从侧门摸进教堂。被炸得半露天的教堂里,只有几个身影似蜘蛛一样攀上攀下。
“让他们自己人来埋。” 他说。
“可你不会说苏瓦克语。”
“没事,这里有人会说我们的语言。” 他压低声音,“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总来找我们讨饭的男人?”
我皱起眉头,“这太危险了,万一……万一他们有枪……”
“他们没有枪。”
“但他们一只手也能拧死我们。”
“那你先回去吧,我和他们说。”
他好像是下定决心要让那俘虏有个坟墓一样。我虽然为他这突如其来的执著感到困惑,但还是咬咬牙同意了:“我……我和你一起。”
他勾起笑容,拉住我的手。我们走过排排木质长椅,走到讲台上,他清清嗓子,大声喊道:“有——人吗——”
墙上的黑影们停下动作来,数种视线从幽暗中聚集到我们身上。戈亚斯咽下口水,拽得我手上的骨头都咯吱发响。
“上尉——在这里吗?”
……小孩子,亲爱的孩子们……
那个苏瓦克词好似烟雾,从各个角落升起。正当我几乎要吓得哭出声来、戈亚斯的脚也开始往后挪时,左方的梯子上跳下一个人影,靴底在布满砂石的地面上摩擦,发出粗粝刺耳的声音。
“请问,有什么事呢?”
是我们熟悉的、听得懂的话语。那个声音曾飘荡在我们的门前。从教堂缺口的顶上洒落的昏暗的、冬天特有的朦胧光线,映亮了来者的头发与面庞。
那是我们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我认出他的确就是第一日被打倒在地的 “上尉” ,忍不住往戈亚斯身后躲去。不,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我心中对他怀着愧疚——又为这不忠诚的愧疚而自惭。
我心中暗暗把他同我想象中的苏瓦克士兵相比对:与我的想象不同,他长了张并不可怕的脸,眉宇间气质甚至能称得上和善;右眼下方,一道几齐鼻尖的细长伤疤歪斜地刻着,却因他和气的微笑而不显得瘆人,只是看着有点疼罢了。他中等身高,有半张脸都隐在那顶沾满了厚厚灰尘的卡其帽的阴影里,从帽檐下散出些许茶色的头发。双膝前,他裤子的布料已经磨出了线。
可他说着我们的语言。他温柔的嗓音令我很难把他归类为林间那群嗷嗷直叫的苏瓦克士兵。
戈亚斯往前迈过一步。“你就是上尉吗?” 他的声音发颤。
“这……” 来者苦笑,“抱歉,我也不知道。”
“不管你是不是,” 戈亚斯说,“你是苏瓦克人,对吧?有你们的人在中央公园那边中毒死掉啦。你们还是找个时间去把他埋了为好,不然扔在那里,怪吓人的。”
那人颤抖一下,转过身去,向三面墙呼喊了一声。墙上的身影——连同一些我们原先没能看见的影子——都从顶黑暗的位置跑出来,向他聚拢过来。那人站上长椅,伸手清点着人数,又大声问了句什么。俘虏们互相指点着,最后有个人大声喊出了一句话。
“上尉” 的脸色苍白。他挥手示意他们解散,从椅子上跳下来,伸手将刚踏上的灰尘拂去。他望着我们,沉默良久,清清嗓子。
“请带我去看一下吧,孩子们。” 他轻声说,“是在中心公园的哪里?”
“带你去……”
我犹豫着抓住戈亚斯的袖子:我们两人对这高个子的男人,能打得赢吗?
男人注意到我的动作,思恃着掀开外套,从里袋摸出一把小刀。我以为他是要灭口了,一下怕得连哭喊的声音都发不出。“上尉” 反倒被我的表情吓到般,连忙把刀换了个方向:他捏着刀刃,将刀柄那一端向我和戈亚斯递来。
“这是我身上唯一能算武器的东西了,是砍树枝用的。” 他微蹲下身,柔声解释道,“你们不放心的话,就拿着吧。孩子们,请告诉我,是在中心公园的哪个方向?”
我的腿脚哆嗦,戈亚斯却站直了身。他伸手接过那柄匕首,放进口袋里,另一只手攥紧我的手腕。
“跟我来。” 他说,“我们带你去。那里位置很偏,如果再久一点,雪就要把尸体埋了。”
“上尉” 点点头,向我们微微欠身。
“谢谢。”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
我们和守卫打过了招呼,去到中心公园。“上尉” 熟练地脱下逝者的外套和棉衣装进行囊,又在风雪中脱下手套,用枯枝为逝者编起了无花的花环。他请求我们帮他拿着那光秃秃的花环,而他自己则背起那个比他要高的俘虏,踩着厚厚的雪,一路朝北走。走到一条沟壑边,他跪在地上,刨开雪土,权当一个浅浅的坟墓,将那个俘虏放进,又在逝者胸口摆上花环。这串动作行如流水,显然他已在这里不知埋葬了多少同胞。
“这样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
他自言自语般地用直帆语说完,单膝跪在填好土的坟前,开始低头默祷。
一路上,我和戈亚斯走过许多战场,见过许多人死去,可我们经历的第一场正式葬礼却给了我们的敌人。战火烧得太快,我们跑得太急;敌人也是。如今我们逃到了一个远离战火的地方,这里节奏很慢,让我们有足够时间来送别每一个生命。
“上尉” 作完了祈祷而站起身来,我和戈亚斯对上他微红的眼睛。他看着我们俩,嘴唇翕动,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雪花像灵魂的碎片从地面升向天空。
“我们要回去了。” 戈亚斯说,“午休时间要结束了。”
他从兜里掏出那把匕首,递回给 “上尉” 。
男人接过它,又唤住我们。
他解开几层外套,从贴着衬衫的马甲口袋里翻出一小块牛皮纸包着的长方形。一层层锡纸和牛皮纸剥开,竟是一板巧克力。
“是我之前在一个被轰炸过的杂货店废墟里找到的。” 他把它递给我们,解释道,“请吃掉吧,孩子们,谢谢你们。”
糖果的甜蜜味道钻进我们麻木了太久的鼻子,冰冷而香得刺人。我甚至没考虑这块巧克力有没有毒——只要能吃上一口,就算下一秒被毒死也是十足幸福的死法了。戈亚斯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捧过那板巧克力。他手指稍微用力,将它掰成了三小块,用牛皮纸包好,给了我一块,又将另一块还给了 “上尉” 。
“我们一起吃吧。” 他说,“这是直帆的传统。有人死了的话,是要办宴席的。现在,我们得一起吃。”
说着,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没有嚼,而是盯着 “上尉” ,像是干了杯一样。“上尉” 犹豫片刻,点点头,也将糖果咬进嘴里。我也将这宝贵的糖咬下一小块。
那是糖,比草根要甜太多倍的巧克力,在舌头和喉咙间化为温暖的热流。我太久没吃到这样的真正的食物,忍不住高兴地笑起来。戈亚斯显然也有和我同样的感受,咧开嘴笑。
“好惊人,巧克力居然是这么好吃的东西。”
“你们也喜欢吃甜食。” 比起对巧克力,男人好像对我们的反应更有兴趣,“我弟弟妹妹们也是。当时他们听说直帆的巧克力好吃,还问我能不能带点回去。”
“他们多大?”
“大约……比你们小一点点,有两个和你们同岁……吧。”
“在苏瓦克?” 戈亚斯问,“那里也和这边差不多吗?”
“上尉” 摇了摇头。谈及故国和战况,他就会和所有的大人一样,沉默地微皱起眉头。戈亚斯耸耸肩,也没有什么继续深究的意思,一心一意地回味着那一小口巧克力。
待到糖果的味道彻底地消失在我唇齿间了,戈亚斯才把剩下的那一小块放进衬衫里袋藏好,站起身来。
“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保育院讨吃的了。” 他说,“我们那里真没有吃的。我们那儿还有小孩子。你总来要,玛尔塔老师她们都不让我们随便出来了。”
“抱歉……”
“你一直会在那个教堂的话,” 戈亚斯顿了顿,“我们可以去那里找你。你只是想找到一口吃的,对吧?保育院里可没有吃的,好吃的东西都在林子里。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带你去找。苍石——有很多很多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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